校长办公室位于行政楼顶层,空间宽敞,布置得却透着一种刻板的权力感。
    深红色的实木办公桌厚重庞大,后面是一整面墙的玻璃书柜,里面整齐排列着大部头典籍和文件盒。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、旧纸张和一种冷冽的、类似雪松的香水味混合的奇怪气息。
    钱淑仪径直走到宽大的皮质办公椅后坐下,姿态放松却传来一股无形的压力。
    她没有示意沃桑坐下,任由她突兀地站在宽大的办公桌前,拿起桌上的小灵通,手指在按键上灵活地操作着,屏幕幽幽的光映着她没什么表情的脸。
    沃桑深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宣判的囚徒。这间办公室在她眼中,早已被奶奶日志里那些肮脏交易浸透,每一寸空气都让她感到窒息和厌恶。她的表情无法控制地绷紧,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。
    “坐。”钱淑仪终于放下手机,抬手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,语气像是命令,而非邀请。
    沃桑依言坐下,脊背挺得笔直,眼神保持着一种克制的平静,迎向对方的审视。她打定主意,以不变应万变。
    钱淑仪没有立刻谈什么“代课反馈”。她身体微微后仰,靠在椅背上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光滑的桌面,发出单调的轻响。
    “陈家的小女儿,沃桑?”钱淑仪忽然用亲切的语气开口,脸上堆起戏谑的笑意,“我们很久以前应该见过面吧,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。但我还记得。”
    “当时你还是个丁点大的小娃娃,没想到转眼已经长这么大了,还出落得这么漂亮,”她抬手抚了抚下巴,若有所思,“嗯…的确颇像某个旧人呢。”
    只是当沃桑不明所以地思考她这番话的含义时,钱淑仪突然话锋一转,“你一个人跑回这穷乡僻壤来,吃了不少苦吧?”
    沃桑的心猛地一沉,故作镇定:“…校长言重了,求学而已。”
    “求学?”钱淑仪轻笑一声,短促而冰冷,“放着城里顶尖的学校不去,跑到我们这种快要被时代淘汰的旧式女校来‘求学’?沃桑同学,你这求学的路,选得可真是别具一格。”她刻意加重了“沃桑同学”几个字,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弄。
    沃桑抿紧了嘴唇,没有接话。
    钱淑仪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。她将方才打开的手机屏幕转向沃桑,晃了晃,“看看?”
    屏幕上显示的是一封打开的邮件界面,发件人邮箱沃桑一眼就认出是她母亲常用的那个。
    “你母亲,哦,也就是陈太太,不久前刚发邮件来询问你是否安好。她说打不通你的号码,家里那边最近又忙着一个大项目脱不开身,实在没空亲自过来看看你。”她顿了顿,视线像淬了冰的针,牢牢钉在沃桑骤然变色的脸上,嘴角勾起一抹极淡、却极其刺眼的笑容:
    “所以,她们特意‘拜托’我,在学校里,要好好‘照看’你呢。”她刻意拉长了“照看”两个字的尾音,“你看,陈家啊,总是这样,为‘迷路’的孩子操碎了心。”
    “迷路的孩子”几个字,像鞭子一样狠狠抽在沃桑的心上。羞辱、愤怒、还有被家族无形之手扼住咽喉的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。
    她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镇定。
    钱淑仪果然不是善茬。她不仅知道她的身份,还利用她与家族的疏离和矛盾,精准地戳向她最痛的软肋。她是在警告,也是在示威——你的一举一动,都在我的,或者说,在陈家和她的“照看”之下。
    “有劳校长和…我母亲费心了。”沃桑的声音有些发紧,但竭力保持着平稳,“我很好,只是喜欢这里的…清净。”
    “清净?”钱淑仪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,身体微微前倾,“沃桑同学,你所谓的‘清净’,是指撬开图书馆尘封的档案柜,翻找那些早已被销毁的旧文件?还是指…深更半夜,带着都煦同学在陈家的老宅里‘探险’?”
    她的声音陡然转冷,带着毫不掩饰的威胁,“有些地方、有些过去,不是你们这些小孩子该碰的。碰了,不仅得不到你想要的‘真相’,反而会惹上甩不掉的麻烦,甚至…把身边的人也拖下水。”
    她意有所指地盯了沃桑一眼,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她身后的都煦。“那个都煦同学,看起来可经不起什么风浪了。她身上那些…不太好看的痕迹,你们李老师处理得还是太温和了些。”钱淑仪的语气轻描淡写,却像一把钝刀子,缓慢地切割着沃桑的神经。
    沃桑的呼吸猛地一窒,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。
    钱淑仪满意地看着沃桑眼中翻腾的情绪,知道火候差不多了。她话锋一转,语气忽然变得“语重心长”起来,带着一种虚伪的惋惜:
    “沃桑,我知道你心里有结。关于你那个堂姐…陈弦月,对吧?”她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,观察着沃桑震惊的神色。
    “年轻,冲动,为情所困,最后一时想不开…真是可惜了。”钱淑仪摇着头,仿佛在惋惜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陈年旧事,“当年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,对学校,对陈家,都是不小的打击。一个女孩子,因为受不了学校里的一些…嗯…小摩擦,还有感情上的挫折,就选择在学校后门那栋旧楼的楼顶…纵身一跃。”她刻意停顿了一下,让“纵身一跃”四个字带着沉重的回响砸在沃桑心上。
    “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实,警方也有定论,不让提只是影响不好而已,”钱淑仪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,“我知道你回来,可能是听了一些风言风语,或者对你奶奶留下的只言片语产生了误解。年轻人有好奇心是好事,但钻牛角尖,执着于一些早已盖棺定论、并且只会带来痛苦和麻烦的所谓‘真相’,就是愚蠢了。”
    她身体靠回椅背,双手交迭放在桌上,恢复了那种居高临下的掌控姿态,抛出了最后的“诱饵”,或者说,威胁:
    “你是陈家的孩子,聪明,有前途。你父母对你寄予厚望,希望你能走一条光明正大的路,而不是陷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泥潭里,把自己弄得一身脏污,还连累旁人。”
    “听我一句劝,收收心,把精力放在学业上。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。只要你安安分分,顺利毕业离开这里,我保证,你在学校的这段时间,会风平浪静,你关心的人,”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,“也会安然无恙。甚至,我可以向你家人建议,让你提前结束这里的‘体验’,回到更适合你的环境去。怎么样?”
    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    钱淑仪的手段,远比李文溪更老辣,更阴险,也更致命。她精准地捏住了沃桑所有的软肋,将她逼到了悬崖边上。
    她脸色惨白如纸,嘴唇微微颤抖,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——屈辱、愤怒、不甘、还有被彻底看穿玩弄的绝望。
    忽然沃桑猛地站起身,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,发出“哐当”一声刺耳的巨响,打破了办公室令人窒息的死寂。
    “我…知道了。”沃桑干涩嘶哑地开口,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
    她看也没看钱淑仪顷刻沉下来的脸色,更没去扶那把倒地的椅子,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办公室,厚重的红木门在她身后“砰”地一声关上。
    沃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,才走了几步,那股强烈的恶心感再也压制不住。
    她冲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,弯下腰,剧烈地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
    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,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墙壁,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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