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……”
    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    心脏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,可她只能竭力表现的非常平静。
    “就是刚才。我好像……记起来了父母的样子……”
    英兰呆呆地望着面前波光粼粼的河面,不知道在想什么。
    太阳高悬在天空上,转眼已经到了正午时分,强烈的日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。
    彼此心照不宣的两个人,就这样无声地并肩坐在河畔,耳边淙淙的流水声,悦耳动听,如同轻柔宛转的钢琴乐曲。
    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。
    他想起自己的名字,自己的身份,还有他肩上的重担,到那个时候,他只会毫不犹豫地拿枪指着她。
    到了那个时候,他的脸上又会露出怎样的表情?
    难道结局会有何不同吗?难道他会改变心意吗?
    原来,她一直都抱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。
    不过,这样就好。
    终于,她拿出了自己贴身保存的方擎安那条断了半截的五角星项链,塞到了英兰的手里,率先打破了这片沉默。
    “这是方擎安的东西,用这个可以打开他在黑市里的金库。他在里面存了很多东西,没什么值钱的,都是他珍藏的各种各样的……‘纪念品’,带回去交给你的父母吧。”
    “不过,还有一张照片,被我放在了一个花店的橱窗里,等你再去的时候,可能早就不见了。”
    “这把枪……也是方擎安留给我的,你知道的,里面还有……”
    还没说完,视野里只剩下一个坚实有力的胸膛。
    英兰扑了过来,倾身将她用力抱进怀中,身体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    他勒得很紧很紧,仿佛要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之中。
    “不管发生什么,我绝对不会伤害你,我发誓……绝对不会。”
    英兰捧着她的脸颊,和她额头相抵,急促的呼吸声里,气息融化在了一起。
    四目相对,她纤长的睫毛颤抖着,眼中波澜不惊的湖面泛起了层层涟漪。
    “你、你在说什么……”
    她本应该挣脱的,此时此刻却迟疑了。
    身体紧紧相依,每一次呼吸伴随着胸膛的起伏,里面不断传来他心脏强烈而鲜活的跳动。
    不知道为什么,她想要落泪。
    就算是假的也好,有人能陪在身边的感觉,实在是太美好了。
    就算是骗她的也好,自从见到他以后,那场雪,也很久都没有下过了。
    不想……离开这里……
    不想……忘记你……
    闭上眼睛,世界立刻被无尽的黑暗吞噬,感受不到任何温度,任何颜色。
    一切都会消逝,什么也带不走,什么也留不下。
    她好像一直在这里拼命地逃跑,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一直在跑,耳边除了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,什么都没有。
    到底是什么东西在驱使她想要逃离这里,到底是什么在指引她拼命穿越这一片死寂的黑暗。
    一次又一次划破伤口,一次又一次愈合,那种痛觉只会变得越来越麻木,越来越绝望。
    最开始的时候,她只是想知道,那个时候维尔纳到底对她说了什么。
    如果能够想起来那句话,就算明天就会死也没有什么遗憾了。
    可是她永远都记不起来。
    后来,她去了边境线上的地下黑市,看到了那些被明码兜售的情报信息,她似乎多了一点希望。
    她开始想要知道的更多,她要寻找自己的身世。
    然而,结果和她预想的一样,什么都没有。
    她是帝国精心培养出来的杀人机器,是最后的底牌,绝对的秘密。她当然是存在过的,只不过所有存在的痕迹都被人为抹除了,抹除得干干净净。
    战场上英勇神武的狙击手凯旋而来,登上领奖台被佩戴上象征荣耀和功勋的奖章,然后被雷鸣般的喝彩声淹没。
    她不会羡慕,因为被人们用那种目光注视的感觉,实在是太痛苦了。
    她永远不会有这一天。
    可是,如果不羡慕,为什么你要一直站在台下看着?
    为什么同样被抹除了过去,方擎安却可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印记?
    为什么她什么都没有?
    没有人记得她是谁,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。
    睁开眼睛,还是那条浅黄色围巾。
    那双手臂依旧如此坚定地紧紧环绕着自己,滚烫的温度透过衣衫传递过来,残忍地炙烤着她。
    一颗眼泪从她的脸颊滚落。
    后来,方擎安告诉她,有一种方法可以缓解那种痛苦,可她不想去做。
    因为她是杀人无数的恶魔,她害怕和那些人说话,害怕他们对她笑,害怕他们释放出的善意,那很美好,也很残忍。
    她不想和人产生任何交集。
    她总是一次次从人群中匆忙而过,却迟迟不敢走入其中。
    她明明是期盼的。
    直到方擎安在她的怀里死去。
    那一天,她埋下了自己从不离身的狙击步枪,为自己举行葬礼,决心从此之后替方擎安活下去。
    后来,她学着方擎安的样子,第一次从熊熊大火中救出一个孩童。
    直到那个时候她才终于明白,为什么他什么都看不见了,也不愿意停下来。
    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的感觉。那一天清晨的风温柔地吹起她的长发,阳光第一次洒在了她的身上。
    然而,她逃走了。
    她与任何人的联系都是在欺瞒和伪装下建立的,她是灾厄的源头,她没有拥有那些的权利。
    直到后来,她才终于意识到一个更让人绝望的事实。
    她什么也做不到,那些人还是会带着病痛和遗憾离开人世,她谁也救不了。
    原来成为神明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。
    原来做一个恶魔竟然是如此容易。
    从那以后,她总是会梦见,她独自一人在大雪里疯狂地翻找着什么,直到双腿冻到麻木,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。
    从那以后,她彻底变了一个人。
    她竟然开始害怕看到生命注定流逝的那个瞬间,因为那种刺骨的寒冷会慢慢侵蚀她,淹没她,将她重新带回那片茫茫大雪之中。
    是诅咒,一定是他的诅咒……
    “不要再赶我走了。”
    英兰捧着她的脸,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望着她。手指抚过她颤抖的睫毛,抹去她眼角闪烁的泪光。
    “你答应过我你要救我……你不能抛下我。”
    泪水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,一颗颗无声滑落。
    她的肩膀在颤抖,全身都在颤抖,终于,汹涌的潮水倾泻而出,喉咙里传出痛苦的呜咽声。
    “我做不到,我什么都做不到……我谁也保护不了。”
    英兰把她抱在怀里,手指温柔地在她的发间穿梭,轻轻依靠在他的胸膛。
    “你还有我……”
    ……
    “你还有我。”
    英兰又坚定的重复了一遍。
    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    没有任何人,从来没有任何人。
    这片腐朽的枯萎的漆黑的世界,除了她自己,留不住任何人。
    “我会……把你忘了的。”
    “没关系,我会永远记得你……永远都记得。”
    颤抖的身体顿时僵住了。
    那双眼睛在日光的映照下如同晶莹剔透的琥珀,正不可置信地望着英兰。晶莹的泪珠在眼眶中打转,像一只风雨中的幼鸟,无助又彷徨。
    手指轻轻抹去了她的眼泪,刺眼的阳光忽然变得柔和起来。
    英兰凝视着这双眼睛,低头缓缓靠近,颤抖的唇瓣轻轻贴近她的脸颊,吻去了她眼角的泪水。
    呼吸瞬间停滞了——
    他的吻如此轻柔,如同羽毛般拂过,却又如此深刻,如烈火般灼热。
    心脏紧紧贴在一起,剧烈地跳动着。
    波光粼粼的河水映着他的侧脸,轮廓在光影之中若隐若现。
    她的视线透过耀眼的光幕,落在他的眼眸上。
    他的眼睛里面,有每一个寂静无人的夜晚抬头仰望的浩瀚夜空,璀璨星河。
    他的那双眼睛里面,有她的倒影。
    英兰捧起她的脸,垂下眼帘,望着她没有血色的嘴唇,低头吻了下去……
    “维!”
    少年大喊着从木屋里跑了出来。
    她瞬间清醒了过来,离开英兰的怀抱,转身飞快向木屋跑去。
    炽热的温度从怀中消失,只余下早春的无尽寒意。
    女孩刚刚醒了过来,而他们两个人赶回木屋里时,她又一次昏迷了过去。
    英兰检查了她的身体状况,情况似乎不容乐观。
    “是我没有照顾好姐姐……”
    少年伏在姐姐的床边,忍不住失声痛哭。
    “之前我和她大吵了一架,赌气离开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。我没有想到她几乎都没怎么吃东西……”
    “方先生留给我们的钱,姐姐不肯用,也不肯从这里搬走……”
    执着的人,对自己往往都无比残忍。
    维看着女孩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庞,想起那时她绯红的脸颊,吞吞吐吐地诉说着对方擎安的爱意。
    原来是这样。
    原来有人和她一样渴望着黯淡无光的生命里的那一抹亮色,原来有人和她一样被困在了那场大雪中。
    维攥紧了自己的手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。
    “把她带到镇上的医院去……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带走。”
    她抬手就要把女孩背起来,却被拦住了。
    “等一下,维……”
    英兰握住了她的手。
    “她的心结还没有解开,就这样直接带她走,她的状况只会越来越糟糕。”
    “让我来吧,让我替……方先生再骗她一次。”
    维愣了一下,随后又摇了摇头。
    “……你骗不了她的。”
    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还需要谎言来维系吗?
    是的,她的心里其实早已有了答案,却仍在欺骗自己,固执地守在这里,只是想再见那个人一面,只是想听到那个人亲口对她告别。
    而维·李贝特曾经也是这样期盼的。
    最后,她的愿望实现了吗?
    “相信我吧,哪怕是梦……她也一定想再做一次。”
    少年为英兰找来了一件淡蓝色棉麻衬衫,像春天明媚清晨的天空,朴素的剪裁和针脚,摸起来十分的柔软舒适。
    没有华丽的装饰,没有张扬的色彩,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最纯粹的爱意。
    这就是她那件没能送出去的礼物。
    维托着英兰的脸,用彩铅和油墨在他的眉眼间描画,灵巧的手指游走在他的眉眼间,涂抹、按压、晕染……
    她比任何人都要熟悉那张脸最后的模样,没有想到自己练习多年的伪装术,有一天会用在重现这张面容上。
    “你刚才,为什么用枪指着她?”
    “是不是又和昨天一样……”
    维低下头。
    “我出现幻觉了,我以为我看见了我自己。”
    那个无比丑陋的,发疯自残的彻底失去理智的自己。
    “我不会再变成那个样子的……永远都不会。”
    维认真端详着英兰的脸。
    经过她的描画改造,面部的轮廓线条变得柔和而流畅,皮肤温润而细腻,透露着沉静又深邃的柔美气质。
    “还有一件事……”
    “等她醒过来,你能不能……和她一起跳一支舞?”
    傍晚,少女的眼皮缓缓抬起,瞳孔中映入了周围模糊的景象。她的眉头微微皱起,似乎是在努力寻找记忆。
   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。终于,她深吸了一口气,喉咙中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声音。
    视线逐渐清晰,她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。
    “方、方先生……”
    落日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面前这个男人的背脊上,勾勒着他坚实的臂膀,留下一层淡淡的光晕。
    他穿着她亲手裁剪缝制淡蓝色的衬衣,坐在她的身旁。
    他在对自己笑,眼中如同初春清晨的露水,纯净明媚。眉眼轻轻弯了起来,泛起涟漪,目光里的温柔足以填埋时至今日承受所有的痛苦和不甘。
    “方、方先生!你终于回来了……”
    少女立刻扑进了他的怀里,抓着他的衣襟不停抽泣,任由泪水肆意流淌。
    他的身上弥漫着春日青草的气息,仿佛沐浴在清泉之中,一点点滋润干涸的心田。
    “我在这里。”
    那久违的低沉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,她平静了下来,闭上眼睛,享受着此刻独属于她的安宁。
    他轻轻地拍着少女的背,坚实的臂膀是最可靠的避风港。
    时间仿佛变得缓慢而悠长,风雪渐渐消散,万丈光芒重新照耀大地。
    他背着女孩,沿着河岸向通往小镇的公路走去。
    维望着他的背影,一时间有些恍惚。
    是不是,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如果方擎安能活下去,她就会固执地困守在这里?
    走出这一片雪山,前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绿色原野,春天不知何时悄然来到这里,河岸草丛中铺满了黄色的小野花,几只白色小蝴蝶在花丛中相互追逐。
    英兰把女孩放在花丛之中,微微弯下腰,伸出手臂,像一个优雅的绅士邀请她起舞。
    他紧握着少女的手,支撑着她孱弱的身体,引导她跟随他的动作轻轻摆动。
    忽然,他把少女举过头顶,飞快地旋转着。
    她穿着自己最漂亮的那条裙子,裙摆随着旋转而飘起。
    她举起双手,迎接无边无际的落日晚霞,风轻柔地吹拂着她的头发,在这五彩斑斓的春天里绽放着灿烂的笑容。
    泪水无法抑制地从维的眼睛里倾泻而下。
    突然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钝痛,她停下了脚步。
    她没有觉得痛苦,而是如释重负般解脱了,在她心中无尽空虚的空洞中,无比渴望能被这种笑容填满。
    如果此刻,方擎安也站在这里,一定也会举起他的相机,留住他最不想失去的东西。
    第二天清晨,少女如往常一般醒来,脸颊泛起自然的红润,原本暗淡的肤色变得明亮有光泽,眼中不再有疲惫和迷茫。
    英兰捧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走进了病房,询问她今天想吃些什么。直到他起身离开,泪水悄然从她的脸庞滑落,滴落在纯白的花瓣上。
    维依靠在窗边,回过头静静地看着少女。
    维转身从行李包裹中拿出了那个画眉鸟木雕,指着这只胖乎乎的可爱小鸟。
    “我喜欢这个……可以送给我吗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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