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属于咖啡特殊油脂和气味在空气中挥发,装订成册的纯白铜印纸附着不规则的湿漉污渍,打印字体在深色水纹痕迹里晕染,泡湿的纸面翘起褶皱。
    当林书音回到室内时,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片狼藉。
    正在通话中的手机还放在耳边,程明生瞥了一眼亮着的屏幕,镇定地扶起倒下的咖啡杯。
    “不好意思,不小心碰倒了咖啡。”
    被她刻意放远的咖啡杯此刻正压着泡湿鼓囊的纸上,林书音没有深究他到底是不是有意,看着岛台的凌乱,面无表情朝电话那头回着,“陈老师,有时间再说。”
    程明生无声听着,抽了张纸巾细细擦着手上的咖啡渍,菲薄的唇角微微扬起不易察觉的笑意。
    自然里有一个很美丽现象,有些树哪怕在很茂盛拥挤的情况下,也会在彼此树冠间留出一条狭窄但不可跨越的距离。
    林书音就是这种树。有时候程明生也会恨她坚持分寸的疏远,冷漠留他欲望消退后在空虚中沉沦,但这时候,他又有些庆幸。
    庆幸她平等地看待每个人,庆幸被阻挡在社交距离外的,不止有他一个人。
    她并非有意藏躲电话,只是习惯性保持距离。程明生拿起脏污的纸张,温声笑说,“我重新打印一份。”
    手指下是晕染模糊的姓名两字,他一开始就知道通话对象不可能是许舟,之所以无法克制地失态,只因这个名字实在太碍眼了。
    u盘亮着微弱红光,书房里,打印机弹出一张张温热的纸,听着机器嗡嗡运作声,程明生突然就不着急了。
    说到底,许舟只是个学生,和安城时没有什么区别。
    他能杀许舟一次就能杀第二次。
    “林老师,您可能需要来一下学校。”
    林书音靠着座背,“怎么了?”
    “许舟的论文……”
    有关学生论文,林书音不免想到那天的咖啡渍,先是看了一眼沙发上的男人,而后走到阳台听电话。
    程明生靠着沙发,佯装不知随意看着翻着电脑里的文件,论文刚过他手,他没这么笨,在论文上动手脚,当然他也没那么仁慈。
    “昨晚学生提前准备毕业聚餐……出事了。”
    电话那头语气沉重,“同一家家饭店,有个司机喝醉了酒,脑子不清醒……”
    几乎整个系的硕士毕业生都参加了聚餐,司机横冲直撞,伤了不少人,有的学生现在还在医院抢救。
    “学校想着先让论文归档,怎么样也要让学生拿到毕业证,反正昨天都答辩完了。”
    “陈老师现在还在休产假,没法来替许舟归档,就只能拜托您了。”
    学生毕业论文早从研一就着手准备,陈燕的产期虽然与毕业答辩冲突,但交到她手里的论文都是完成式,更别说许舟还是陈燕的得意门生,完成度近乎完美。
    那头絮絮叨叨,惋惜不止,林书音句句应着,陈燕正值产假,学生出事,由她出面解决,这是理所当然的。
    只是她强烈的不适感无从解释。
    后背视线灼灼,林书音回头望去,男人当即微笑着与她对视,胸口没有缘由地沉闷、压抑,甚至是痛苦。
    心脏变成鼓锤,用力撞着胸腔。林书音匆匆回头,捂着揪在一起的心口,再也无法将这些异常简单归于对学生经历的痛惜。
    对视戛然而止,男人眼中柔光瞬间冷了下来。
    电脑讯息不断,有关人物信息展现在屏幕上,是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人,程明生目光幽深,静静审视着照片里的人。
    张怡,被他剖心的人换了个世界照样活蹦乱跳,烦人的虫子还真是一个接着一个跳出来。
    “书音姐,这里!”
    九点,正是咖啡馆早高峰,林书音穿过拥挤的人群走到提前预留的桌位,张怡将手边的咖啡推过去,接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。
    离婚协议书,一式两份。
    “书音姐,您现在离婚的话,强盛那边恐怕不会松口。”
    程万盛一死,程家继承备受关注,强盛集团一举一动都会引起舆论的轩然大波,更何况,程明生不像是会轻易松手的人。
    林书音何尝不清楚自己将要面临的处境,但她正是为了将关注度降到最低,才想到让张怡拟一份离婚协议书。
    张怡是她资助过的贫困生,但自己也努力争气,律所实习刚转正,这件事透露给她,不用担心消息泄露出去。
    这件事,曝光越低越好。
    “书音姐,”张怡抿着唇,犹犹豫豫,“您……”
    “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要离婚。”
    张怡慌忙地摆着手,“您别误会,要是离婚理由符合法定条件的话,最后走诉讼程序您也有胜算。”
    林书音明白张怡是在暗示,但很可惜,程明生无论是作为盟友还是“丈夫”都完美得无可挑剔。
    没有出轨,没有家暴,相反,“丈夫”体贴温柔,“夫妻”和睦,这是一场在外人看来十分和谐的婚姻关系。
    如果最后真如张怡所说,程明生不主动松手,不得已走进法院,恐怕结局不好收场。
    林书音却觉得张怡是多想,既然这段婚姻起始于各取所需,那么好聚好散应该也不是件难事。
    但结果出乎意料——
    “我不同意。”
    林书音下意识以为程明生是不满意协议书的内容,转而拿起已经检查过的协议书再三端详,“协议有什么问题吗?”
    男人沉默不语地靠近,逼人的压迫感越来越近,林书音神经紧绷,只是躲闪不及,被圈进双臂之间。
    “理由呢?”
    “我们之间本就是一场交易……”
    交易,交易,交易!又是该死的交易!
    从发现许舟开始,事情逐渐失控,苦苦维持的表象差点崩裂,程明生强忍着想毁掉什么的躁郁。
    “阿音,我们有夫妻之实,这怎么能算作交易呢?”
    得知林书音有离婚的想法,程明生毫不意外,曾经没有拥有过的东西,换一个世界也一样,为躲避舆论让张怡草拟离婚协议书,她要做的一切完全在他的预期内。
    他从不认为婚姻能困住她,一张纸而已,离婚协议书他可以签,但放手的前提是为了更好地获得,而不是为了给她离开的自由。
    林书音一时哑然,程明生凸起喉结上下滚动着,视线被因惊讶而微张的双唇吸引,不由地靠得更近。
    “如果我说,不止交易呢。”
    乞求怜悯的求爱以这样含蓄的方式宣泄出口,林书音一脸错愕,表情空白,像是呆住。
    什么时候,他从什么时候开始的……
    怀抱开始收紧,程明生埋在林书音颈肩,嗅着熟悉安心的香气,满意地阖眼,他怀中的人正一点点充盈着他空荡荡的胸口。
    “现在的新地界,八年前的振北区,遭遇非法强拆,死了很多人,当时负责承建的地产公司是空壳公司。”
    “可是前段时间,我在强盛的工程修建队里,看到了一张和非法强拆工程师一模一样的脸。”
    林书音双目平静,“这件事,你知道吗?”
    程明生抱着人没有松手,他就知道,瞒不过她。
    聪明如她,又怎么会为这些话术犹豫。
    禁锢的双臂终于松开,程明生拨走林书音嘴边的碎发,笑了笑,“你想离婚,是因为这个?”
    八年前互联网还不发达的时候,非法强拆不算什么稀奇事,为了一两个狮子大开口的钉子户浪费一整块地皮,得不偿失,强盛以房地产发家,见多了这种贪得无厌的刁民。
    挖掘机夜间突袭,暴力推平房屋,死伤数人,在程明生看来,强盛用的都是强拆常见的手段,唯一做错的是没有处理干净,给人留下把柄,以至于现在让他来善后。
    “这件事父亲事后才告诉我,过后不久强盛便收到法院传票,最终大伯入狱,强盛履行法院判决,赔偿家属。”
    “阿音,这件事我了解的不比其他人多。”
    八年前,程明生和她一样都还是学生,话语权有限,正是因为如此,林书音才没有迁怒于他。
    可她要知道真相,李斌死亡的真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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