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上放学,少女们拼伞去地铁,意外聊起家中大人无爱的婚姻。你家是这样?好巧,我家也是,一模一样。又问小钟。贞观知道一点小钟家里的情况,暗暗地摇头示意,不要问。
    过去那么多年,小钟已不介意父母离婚还离得很不体面的事情。但对这个话题,她努力想要加入,又有点难以启齿。
    难道要跟她们实话实话,敬亭早年步入婚姻的历程就是一部现实版的霸总小说?
    遇到小钟的父亲以前,敬亭本来已经有接近谈婚论嫁的男友,比她大两岁,是个没有根气的软蛋。生活被敬亭拿捏着,工作被领导拿捏着。
    男友察觉领导对敬亭有意,又被大棒加胡萝卜整了半套,当场轻轻地破防,立马就“机灵”地见风转舵,动起典妻求容的歪心思,亲自为领导上下其手,打着业务合作的幌子,设局坑害当时还是实习生的敬亭。
    可惜局铺得太大,牵扯进许多无关人。人一多难免就生变数。领导的计划落了空,被另一位更大的老板截胡。
    这位老板就是小钟的父亲,白手起家的新晋实业家,事业如日中天,正是意气风发十足膨胀的时候,平生头一回演“英雄救美”的剧本,发现自己还是当之无愧的主角,也相当上头,散财平息了风波,又疏通关系将那位心术不正的领导挤走,发配去越南的下属工厂。
    接着清算走敬亭的“从犯”男友,他又亲力亲为、使劲浑身解数劝人分手,说是挖墙脚也好,巧取豪夺也好,总之没皮没脸跟在小姑娘后边追求了好一阵,硬是把他在敬亭心里的印象从“这老板真闲”“这人真烦”刷成了“好像是有点意思”。
    两人地下交往了一段时间。
    敬亭是觉得这条昂贵的哈士奇在她平凡的生活中过于惹眼,总想找个地方塞起来,让他安生待一会。光是上班就足够精疲力竭,其他的事根本不太顾得着。除了做爱,她不想进行其他任何的情感交流。累。
    至于老板嘛,最初没想多认真,更多是求而不得一直在骚动。
    可后来好不容易追到,敬亭对他的态度一样淡淡的,不冷不热,不太上心,不见笑脸,亲密时更是像死了一样。
    他实在很不能服气,凭什么一无是处的前任能被她关怀备至,他挖空心思做这么多却落不着好?他到底哪里不如他?整天上班上班上班,有他在还需要上班?
    老板抓耳挠腮都搞不懂,却不知如此作想的时候,已经彻底被套牢。
    然而,两个人实在是性格不合,分分合合折腾小半年,最后逃不过是分手。
    往后两年,敬亭职场不利,辗转换了好几份工作,总是安定不下来。
    老板的事业也陷入瓶颈。身边的人劝他是时候组建家庭,或许家庭能让他重新找回生活的重心。
    结婚的问题更复杂。想要高攀他的女人,他未必看得上;他想象中结合有助于事业的对象,又未必看得起他:也没着落。
    两人在迥然不同的情境下重逢。最初只是抱着试试的念头,由敬亭来扮演老板的女伴,应对特定的社交场合。一做不得了,敬亭好像找到了自己真正心仪的工作,尤其长袖善舞,如鱼得水,把结交到的太太们哄得开开心心,拓展不少人脉,直接推动老板的事业步入第二春。
    “夫人外交”大获成功,敬亭自然就将妻子的身份固定下来,从假授变成了真除,再不久有了小钟,也顺理成章扯了证。
    倘若故事只讲到这里,抛开那些永无止境的生活摩擦,这场婚姻让两个人都求仁得仁,未尝不是一种幸福,小钟也该是幸福的小孩。
    回到少女们的问题,在这样的幸福里,有爱情吗?
    不同人的答案不一样。
    对于小钟的父亲,答案是肯定的,有过。为一个女人魂牵梦绕,像狗一样死缠烂打地追,就是他此生做过最浪漫的事,绝不可能再有第二次。
    同样的问题去问敬亭,她会避而不谈。对前夫的评价也没有一句好话。按照她选男人“底线是好看”来论,前夫在中年经历一系列严重的健康问题以前,并非其貌不扬,结婚照也是俊男靓女十分登对,但敬亭只会冷冷地评价一声,“勉强算有人样”。
    旁观的答案或许是:一个人曾经在自己的爱里如痴如醉,后来幻想的爱又像昨夜的梦境全部消散;另一个人却清醒着,从未感觉到,婚姻是出于现实的选择。
    ——听起来又十足地不幸,好像最终分开也是必然。
    最后小钟回答:“那两个人都挺奇怪的。”
    社立制度将男女关系的尽头确认为婚姻。爱情,或退一步说,性缘关系,这两者与婚姻本无绝对性的关联,但世人看待在婚外关系亲密的男女,却忍不住疑心两人的暧昧关系,好比说异性相吸本质是性欲,异性朋友绝无纯粹友谊。老夫少妻固然令人不齿,却也是在家人以外的年轻女性和老男人之间最容易理解的关系。但凡遇见难解的事,套上一层性缘的滤镜,伊超爱,无论多迂曲纠结,总能自洽。
    没有其他可资参考的范式。
    哪怕是想要抗诉这套话语的人,却也只能借用这套话语来抗诉。
    此刻心中,那份酷似爱情又迷幻得凌驾于其上的感情,她想到用来保鲜的方法,是不去真正实现它,把爱情的部分切割下来,塞进世俗的模具,其余就弃之不顾。
    她想要的是全部——
    用来画画,不是成就爱情,而是成就她自己。
    这次的创作水到渠成。
    夜里脱掉衣服,关掉灯,坐在失眠的虚无里,听漫无边际的雨声消融存在,她又一笔一画扶镜摸索生疏的胴体,找回那个已经死去的“她”,诚实绘出苍白又贫瘠的肌理,轻烟样斩不断、扑不住的愁绪。
    心脏处的伤疤又回退成敞开的裂口,里面露出半透明的蛇蜕,重迭沓簇,捧在掌中,隐约似山茶花凋零的形状。
    来周的小钟十八岁了。这意味着什么?她从此错过了拯救世界的黄金年龄,以后只是平凡、易碎、一堆缺点改不掉的成年人小钟。变化的感觉像一粒乳牙掉下来轻微,落在舌头上仿佛只是一粒从未属于她的小石头。那些溜走的时间也是一样。
    它算是尸体吗?高僧死后留下的舍利子,是否也是这样的东西?小钟也有自己的舍利子了。拿去问妈妈。妈妈被逗笑了,确定地告诉她,小钟从未死去。
    但也无可置疑,幼年全麻手术的经历,尤其是那些冰冷得像是失去身体的时刻,的确让她体内生长出很多关于死亡的感觉。
    再往近死的深处是什么?
    雪霁的夜晚,轻透月光,一段微凉的鳞片,顺着摸光溜溜的,逆着摸却会被刺割伤,流血。是被关在铁笼子里,赤身裸体,被折磨得奄奄一息,作为战争的掠夺品献给她。
    战争?这是哪里?
    一心只惦记画画,近来为找寻灵感,她看过各种奇怪的东西,此刻全以荒诞的秩序重现在清醒梦中。
    刺鼻的气味,分不清是经年的铁锈,还是未老的血腥。他闭着眼假寐,眼底的银白鳞片亮闪闪的,像泪光。雪中行旅,一路积蓄的落雪灰尘似的盖满尾巴。
    拂去积雪,他痛得颤抖,不得不睁开眼,充满敌意盯住她。而她看见雪的底下,桃花般染着鲜血的浅红色。鳞片的完好处依旧泛着清浅光晕,依旧漂亮。
    梦中的他是一尾人鱼,因为长期缺水变得干枯。她得到他以后耐心地泡了很久,像在药酒里泡一根人参,一直泡到第二年春来。他是很好的玩伴,只可惜,从不开口说话。
    她以为他哑了。嘴巴被调教成取悦的器官,说话自然就不再重要。
    某天她外出,回来却听人说,他对着海螺唱了半支妖媚的歌,余音在幽邃的小房子里停绕,半日才散。
    她去寻他,他又装聋作哑。她想尽办法让他开口,威逼利诱,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。他又变成被榨干的枯萎状,不设防地摊露出隐秘的弱点,甚至带有勾引的意味,手捧着她,嘴巴半含着她,失神又含混地蛊惑她逃走。
    ——毁掉这里,离开这里。
    然后呢?被愚蠢的世人抓起来,就像你一样?她讽刺他。
    他又不再说话,埋身用舌头讨好她。仰视的眼睛露出大半眼白,浅色瞳仁像半落进酒里的月亮。以前她喜欢他像这样卑微又服从地望向自己,这一瞬间,认清其中的虚伪与轻蔑,反而深深地憎恶了。
    她继续用金线和珍珠绣一幅祝寿屏风,绣满人间七情六欲各九十九景,个个都不许重复。很多年,自有记忆起她就一直在绣。
    这里的人告诉她,这是她的宿命,她生来就是要献给神明,献给艺术。
    也就是说,屏风好比她的修行,绣成的那一刻,她会飞升入仙界,在那里,永久地继续做同样的事。仙界全是这样一根筋的“仙”。
    或许是没有足够的悟性,她还贪恋人间的欢愉。明明不认可他的话,她仍不免情不自禁地放下针线,执起剪刀,将心血之作戳得遍是疮痍,像决心要毁掉自己。
    屏风上的珍珠掉坠如山崩,落地变成半透明的葡萄果肉。酸的。她的味道,她的哀伤。她又被他死死咬住。
    每当她陷入痛苦,他都会这样做。肉体被极致的官能占据,精神便无暇思虑太多。
    就算吃掉无穷无尽的葡萄,连肚子也为无数的哀伤难受不已,她还是觉得很饿,只好开始吃他,像他曾做过的——
    放进一只足以当作浴缸的白瓷大茶杯,灌整杯的奶油,从缀满乳花的指端,饮水般细细地舔,细细地吮,顺着她的指引迤逦游走,一直含到胸前最柔脆的雪堆。
    身体大多数地方都长得接近于人了,唯独那里依旧保持着被他初刻成的状态,看是白玉的清透,触感却似粉似酥,软得没有形状。好像无论经过多少次,他都不免陷得难以自拔,眼睫眷恋地低垂,似蕴着无限情怀。
    衣服像包裹甜点的糯米纸,每被舌尖点过,就悄然化开。浓白的浮沫落下来,溅在他远山含黛的薄眉,被鼻梁扭转流动的方向,终于挂在覆着水光的唇角。他就这样顺从任她怀抱,有时也睡着,静等所有的泡沫破灭,凝成稠厚的汁水,满手,满身地渐染,莹白的云。好端端的玉人也像化得像半糊的糖浆,在她身上牵缠,缭绕,拉出纤细的情丝。
    好像只有肌肤相亲的时刻,他至少会坦率承认,她是他在世间唯一的牵挂。
    他爱她是别无所爱。
    但当她反过来将他放进茶杯,游戏却失败了。
    他是水生动物,灌进杯里的奶油总会被很快吸干。而他依然干渴,光溜溜的,为此有点不好意思,也因弄不懂她接下来想做什么,稍稍地局促不安。
    无论怎样舔舐殷红的小粒,被吸去的奶油都不会重新流出来。
    就在她跃身进入茶杯时,他将她扣住了,不至于动弹不得,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。
    他自她的唇间衔出一段段情欲,紧张,悸动,被撩挠的混乱,疼惜带来的酸麻。她变湿了。印痕透着薄衣晕开,随呼吸越散越开,从小片的云变成大片的雨,满池春水。她才知晓满杯奶油的真相,是她流的。
    白色的花团凋零自一点深红,像海棠次第开花也褪尽颜色。少女的情绪总似琴弦,些微拨弄便是经久颤抖,靡艳的汁液也就这样满溢出来。他一直知道,却不做声张,只是不厌其烦温柔地舔她,舔到她安定下来,又是洁白干净、完好如初的模样。
    她被他吃掉,却有一种被修好的幻觉。
    所以她也一直天真地以为,他被她吃掉也不会怎么样。
    然而,当她饥不择食地将他大快朵颐吃光光,他就永远消失了。
    说消失或也不确切。
    在她的里面。
    怅然若失的恍惚感终于让她忘记了饥饿,她摸着自己微微鼓起的肚子,不敢置信,以为他一定又是闹脾气躲起来,跑出去四处找寻,但只看见那幅毁坏的屏风全部被他修补好。
    毕竟是心血。就算她自己舍得,他也于心不忍。
    她还记得他最后说,在他的年纪,世间已经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。
    可既然没什么过不去,为什么不肯跟她说话?为什么那样恨她?
    她爱他,不是移情,不是因为他是老师,而是因为他是他。
    为什么他不愿相信?
    ……
    人一旦怀疑起梦境,梦也就无声地破碎。海市蜃楼的热闹底下,生活只是一片光秃秃的沙漠,重复雷同的光景,望不见尽头。
    楼下杂物堆的箱子被哐啷哐啷地掀翻,流浪猫相互撕扯着发情,嚎哭好一阵。
    昨夜的骤雨停了。积水还从高处的檐上滴向矮处,时断时续地滴答。
    她微微想起梦境最后热切的表白,心就像火烧似的,染满浓烈的晚霞,就连舌头也烫得热辣。
    但做梦也只是做梦。她将是个成年人了,决定好放手,就不该再为没可能的感情任性。
    何况他陷得更深还不自知,她都不再等了,还要找来。不管多拙劣的把戏,只要她轻轻地钓一下,他一定会上钩,好像别的什么工作、名誉,最终都没她重要。
    这样下去要出事情的。
    放在现在,师生恋被人知道,是要被挂上热搜浸赛博猪笼的。他是男的,更是性质恶劣,难以避免“职权骚扰”之类的恶毒揣测。
    他若是因她变得一无所有,囚在她身边终日忧郁,也会像在梦里一样,不可避免变得恨她吗?
    ——果然还是不要细想了。
    梦中是她的天真,梦外却是她的背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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