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经历过家族倾覆,见识过人情冷暖后,薛窈夭不再像从前一样觉得别人待自己好都是理所当然。
    如今得到的这份好,即便可能需要付出不确定代价,即便一如午后江揽州故意以茶水这种小事磋磨她,薛窈夭也还是存了一份感恩之心。
    “你该不会以为,本王待你还算不错?”
    依旧靠在屏风上,江揽州一双沉黑凤眸盯着窗外夜色,眸光却仿佛穿透夜色,去到了极为遥远且她触不到的地方。
    “别自作多情了,薛窈夭。”
    他语气莫名有几分萧索意味,“知道怎么摧毁一个人吗。”
    “在她最落魄时拉上一把,给她以美好假象,待她渐渐适应假象,再在她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将她推入万丈深渊。”
    “届时看她不可置信,灰心绝望,痛断肝肠。”
    “如何,是不是很有趣?”
    “......”
    原来如此。
    她就说江揽州怎可能待她“好”呢,怎么想都觉得诡异,原来竟是如此“杀人诛心”又光明磊落的心理战役吗。
    薛窈夭勉强扯出一丝笑容,“即便如此,还是谢谢你。”
    “怎么谢?”
    他身子挡在屏风前不让她离开,薛窈夭便仰头看他,有些讨好地问:“殿下想让我怎么谢?”
    静默。
    江揽州唇齿轻启,却好半晌都没再发出声音。最终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,而是问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:
    “薛家剩下的女眷老幼共十五人,待他们抵达幽州,你有何打算?”
    正常情况下,罪犯抵达流放之地,所谓的充作劳役——
    要么被当地官府派去农耕劳作,开垦荒地。
    要么放牛养马,烧炭挖矿,修筑城墙、堡垒、烽火台。
    要么在周边驿站跑腿刷马、搬运货物,或替当地的士兵官员们洗衣做饭、打扫、任由使唤。
    无论哪一种皆是条件艰苦,劳心劳力。非但没有任何报酬,也得不到半分尊重,若是哪天不小心死了也就死了,不会受大周律法保护。
    如此这般,通常只有男子能够坚持下来。女子在这种环境发挥不了多少价值,这也是为何许多罪臣一朝犯事,家中女眷通常没入教坊司,或被直接丢去军营里充当军妓。
    普通犯事者尚有起复之可能,然而薛家被扣上的是谋逆之罪,满门男丁皆已斩首,未来几乎看不到任何希望。
    世道也没给女子太多生存余地。
    不允女子做官、参军、从政,即便从商也有诸多不便。
    那么要想活下去或者说活得好,只能靠男人。
    而非得靠一个男人才能生存下去。
    自然得靠天底下最强的那个。
    以权势地位和财富论强弱的话,天底下最强的是皇帝,往下是太子。一个致使她家破人亡,一个没有对她伸出援手。
    江揽州呢?
    他也是皇帝的儿子。
    退一万步,即便自己将来能够侥幸征服他,他又真的能靠得住吗?会有可能为了她站在皇权的对立面吗?又或像他自己说的,待她适应之后再将她推入万丈深渊?
    没有回应,江揽州偏过头来看她,“怎么,很难回答?”
    对上他沉黑视线,薛窈夭辨不出他半分喜怒,只觉得他明明在笑,笑意却不达眼底,她也窥不见他内心任何真实想法。
    于是她张了张唇,欲言又止。
    觉出她犹疑,江揽州等了片刻,耐心渐失,“不想让薛家女眷当牛做马,不想你的小侄儿女受苦受难,是么?”
    点头,薛窈夭目中有细碎光亮闪过。
    江揽州问她:“那你应该怎么做?”
    当然是征服你啊。
    让你爱我无法自拔,心甘情愿被我利用,还舍不得将我推下什么狗屁万丈深渊,虽然成功的可能性......不确定。
    脑子里这般设想着,薛窈夭嘴上却装不懂,试探性地答复说:“应该被殿下折磨、践踏、凌辱......让你看我生不如死,然后留在你身边,到你玩腻为止?”
    这的确是他曾在澜台大殿上亲口说过的话。
    却不想江揽州听罢嗤了一声,转身朝书房外走。
    薛窈夭下意识绕过屏风追了出去。
    “殿下......”
    追出去后,在萧夙玄伦些许讶然的目光下,薛窈夭抬手想拦江揽州,后者脚下并不快,却轻而易举绕开了她。
    期间辛嬷嬷来报:“殿下,东厨的晚膳已备好了!今晚可也在书——”
    话未完,辛嬷嬷看到自家殿下沉着张脸,身后跟着位提着裙摆小跑的姑娘,正是薛窈夭。
    上下台阶,穿过廊道。
    脚下踩着青石路面、鹅卵石道、廊桥,最终途经一处盛放的刺玫花圃。
    薛窈夭终于忍不住了,从后面轻拽他衣袖。
    “好啦好啦,人家不知道该怎么做嘛,要不殿下你教教我?”
    脚下一顿。
    江揽州回头看她,神色依旧漠然冷峻,语气却明显携了点不可思议:“你在跟本王撒娇?”
    “......”
    这都被你听出来了。
    薛窈夭硬着头皮,很轻快又很做作地弯唇笑了一下,“是啊弟弟,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?”
    第14章
    这日是个艳阳天。
    央都的天空蓝得没有一丝杂色,纯净得像是被水洗过。
    已是晌午了,薛窈夭依旧躺在床上。
    殿中置有消暑的冰鉴,案台上摆着洗好的葡萄、林檎、甜瓜等,一旁还有花源花香正给她缓缓打扇。
    这般待遇,若非头顶的帐顶的确是寡淡而沉穆的玄色,而非灿灿明纱,薛窈夭险些都要以为自己还在京中薛府了。
    唯一不足的是空气中散发着淡淡药味,难闻且难喝。
    辛嬷嬷已经第三次进来催促,“薛姑娘,您该喝药了。李医师特地交代过的,这药至少得喝上半月,对您身子好的。”
    “知道了,等下我会全都喝完的。”
    顿了顿,少女盘腿坐起来,“你们殿下今晚会回来吗,若是回的话,大概什么时辰?”
    辛嬷嬷将消暑的甜汤放在一旁,“这……老奴也不清楚,姑娘可是有事要找殿下?”
    “急的话老奴这就派人去找玄伦大人,再问问殿下人在何处?”
    其实从前,江揽州连续几夜不归,直接在护军府住下也是常有的事。但薛姑娘昨晚没等到人回来,似乎有些失望?
    辛嬷嬷不确定,对于两人的关系更是搞不清楚。
    “那倒没有,不用特地去问,您先去忙吧,我再躺会儿便起床。”
    辛嬷嬷依言离开,薛窈夭复又躺回床上,抱着怀里的软枕滚了一圈儿,又滚一圈儿,脑子里惦记和烦忧的,自是前日晚上江揽州对她说过的几句话。
    …
    彼时她那句“是啊弟弟,姐姐撒娇的样子你喜欢吗”,本是带着一点玩笑心思,想缓和气氛来着。
    不懂江揽州为何会突然生气,还给她甩脸子,害她追了一路到后面才知道他是要去凉池沐浴。
    总之如今的薛窈夭,对于江揽州这个北境王实在算不得了解。
    当然从前也不了解。
    抛开他六岁到薛家,八岁被赶出去,中间的确有将近两年时间。但别说彼此自幼相看两厌,就算有交集,一个人随着年岁增长,性情也是会发生很大变化的。
    后来再相逢,两人都十六岁了。
    中间八年,她既不知江揽州人在何处,也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。
    后来基于傅廷渊得唤他一声三弟,而她又是傅廷渊的未婚妻,就在京中各种花宴、世家宴、皇家狩猎等场合下,跟江揽州打过几次照面。
    每次都无疑仇人见面,分外眼红。
    除去必要的礼节应付,绝不会多说一句话,甚至装作陌生人。
    再就是他被天家派去战场,整整两年,薛窈夭偶尔听说他在北境战功显赫,声名如雷贯耳,但也从未主动去多了解什么。
    是以这个男人,除幼时那些过节是真,其他方面都很陌生。
    那晚她那句话出口之后,不懂江揽州为何变了脸色。他可以喊她姐姐,她唤他声弟弟怎么了?
    “要弟弟教你是么?”
    他眸中有一瞬沉鸷闪过,几乎吓到薛窈夭了,“那么姐姐听好了,是你先来招惹的,半年时间够不够?”
    “想办法,消本王心头之恨。”
    “如果你够努力,让我爱上你……薛家人便如你所愿,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。”
    “但是大小姐,别太心急了,做本王女人之前,先从丫鬟做起。”???
    “凭什么?”
    许是过于讶异又莫名其妙,薛窈夭脱口时语气相当不满,险险快要压不住本性。
    江揽州却没再与她多说半句废话。
    就那么被他晾在庭中,被他身上莫名的戾气冲击。少女下意识拽紧了拳头,发现自己挺久没有生过气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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